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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个李娜在打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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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柴静 来源:《意林》杂志

  ~1~

  李娜说过不喜欢说出自己的感受,就算是对最亲的人也一样,姜山是她丈夫,最亲密最信赖的人,但因为很长时间是她的教练,在工作中两个人会形成一种模式:“每次我说什么他马上给我反驳过来。”她的方式是在场上,姜山不能说话的时候,她会吼回去。

  两人之间会“像螺丝一样一圈圈拧上去”。

  ~2~

  我问李娜:“我看到你法网之后的一些比赛,并不是对手把你压得死死的,而是你在赛点出现一些自己的失误,这是怎么回事?”

  她说:“法网夺冠以后我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,其实那段时间内心会有两个李娜在打架。一个会觉得你刚拿一个,你还要拿第二个,可是另外一个就会说,那么辛苦训练干吗,冠军拿到以后名利都有了。就是永远活在……不是别人把我压垮了,是两个李娜在打架的时候,自己把自己压垮了。”

  在状态好的时候,她在场上感觉一切不存在,只有自己,可是当状态不好的时候,她可以感觉到所有的东西,球拍挥出时“连一个观众起身上厕所都看在眼里”。她用雪崩形容自己去年的状态,是重力一定要把雪往下拉,但积雪的内聚力希望把雪留在原地,这种张力达到高潮时,哪怕一点点外界的力量,比如动物的奔跑、下落的石块、刮风,甚至是在山谷中大喊一声,只要压力超过了把雪粒凝结成团的内聚力,就足以引发灾难性雪崩。

  她被咆哮的积雪压埋,连亲近的人也不能靠近。姜山是她安全感的来源,她会陪他打麻将,坐在他身后一晚上一句话不说。梦里梦到他一副不认识她的样子,醒来会掐他打他。但失败之后,她一个人坐在地上,拿衣服蒙着头哭泣,从来不在丈夫面前哭。人们都觉得她自信甚至狂傲,说话百无禁忌,她说:“我其实是一个很自卑的人,一个很消极的人。”

  姜山拿王小波的话宽慰她“愤怒,是对自己无能的痛苦。”

  ~3~

  5岁开始,李娜为父亲的愿望打球,她说起逝去的父亲,还是痛苦泪流。看父女俩的合影,脸贴着脸,笑的样子是多么爱她。

  但父亲癌症离世,受了罪走的。十四五岁开始,她为养活自己和母亲打球。

  母亲一提到父亲就痛哭流涕,她说:“如果我再表现得脆弱,我不知道我妈有没有活下去的勇气。”她剪成短发,晒得漆黑,像个小男孩,从来不哭,“愤怒比悲伤好,因为愤怒不会让一个人垮。”

  十岁到二十岁,她在教练身边长大,但她感到的唯一情绪是畏惧。教练是个刚正的人,但脾气很暴,如果队员错了,说一遍不改,立刻就炸了。赢球也不能帮李娜建立自信,她从没被表扬过,从没从网球中得到快乐。

  教练自己也是这么长大的,运动员一代一代这么熬过来的。

  在“出成绩”的前提下,高压是可以被默许的,它逼出了极大的承受力和同样强度的叛逆。“我会完全崩溃,我就瞎打、胡打,或者激发了我的愤怒,我就必须赢你,对,就这两种,要么高,要么低,很极端的那种,不会找到这种平静。”

  愤怒要么帮助她,要么反噬她。

  ~4~

  滑落是在慕尼黑时停下的,一开始只是坠落中,停了一下。

  那天她训练,训练时状态“特别不好,特别生气”,被人拍到,就回房间了,坐在床上,“非常非常愤怒,就说自己这么辛苦地训练,怎么状态就不好呢,为什么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呢?”

  慢慢冷静下来以后,她问自己:“我说李娜,什么是你的目标?现在,你想要什么,有了目标以后,这条路你会怎么走?”

  她说这是第一次跟自己对话,这句话像一块岩石一样挡住了她。“当自己问完自己,那一刹那,我被自己惊到。”

  “怎么了?”

  “因为我找不到她了,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。”

  她反身回到十五年前,去找深埋雪底的自我。回国后专门回了趟武汉,去找小时候的教练。“我怕她给我这种影响力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,我怕在以后不经意的一瞬间,这种影响力又会出来,我会用这个方式对我的孩子,所以我必须把它说出去。”

  “这种感受中你谈得最多的是什么?”

  “就说她对我太严厉了,但是她说完以后我会觉得,我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对我们。”

  “你对她现在的理解是什么?”

  “她是一个很严谨的教练,但是也是个很不容易的母亲,我们又没有运动成绩,你知道所有的压力都是一级给一级,她要承担着上级给她的压力,还要承担着我们可能打不出来的压力,她也是单亲的,她要自己带着小孩,为了我们,只能让她弟弟带着小孩,她为了我们真的是放弃了家庭。”

  “不是以队员理解教练,是以女人对女人。”

  ~5~

  李娜是中国第一代离开体制单飞的职业网球运动员,亚洲第一位女子网球大满贯选手,一切新时代刚刚开始的人,都带着过去岁月里的泥土,憋了浑身的劲儿,使不上地方的难受,她辞职离开球队两年,包括后来的单飞,都跟这个叛逆的劲儿有关,“因为我是一个人,不是一个东西。”

  但自由来时,又考验自己这捆得太久的心能不能承受这自由。这次采访给我印象很深的一点,是她说到后来换过一位温和的外籍教练,却已经不能接受了,因为他“对我太好了”,我不理解,她说:“我已经太习惯被高压和强力推动了。”

  三十年来,让人害怕和叛逃的东西往往渗透在血液里,已成为自己的一部分。

  我问她:“你内心会不会告诉自己,在29岁之前,按这样的生活我拿了冠军,如果我现在改变了,会不会我的希望更小?”

  “但是今天比明天永远年轻,不是吗?如果你真的想去改变,你就从现在开始改,不要老是拖到明天,因为明天还有明天的事要做。”

  “你知道,人们往往靠着对于过去的习惯来支撑自己,那是经验。”

  “李娜,你以前为父亲打球,后来为一个集体打球,现在你为了什么打球?”

  “为了我自己,为了我的感受打球……是的,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,我都能接受,因为这是我自己的感受。”

  ~6~

  把崔健这首歌送给你,姑娘。

  胸口还会疼痛,像童年的委屈,你说的那头野兽就靠吞吃这个生存,不管屈从,还是与它作战,都摆脱不了被奴役的状态,只要不再供它驱使,不再喂养它——它会失去基础,在自身的重力下坍塌粉碎。

  而你,你将自由,会再次感到让人心悸的渴望,十万人的球场将空空荡荡,只有你的脚在硬地上落下和呼吸的声音,那一球击出,拉出整个天空的弧线时,你会如你所愿,忘掉自己。

所属《意林》期:《意林》2012年第23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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