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吴弄珠客说:“读《金瓶梅》而生怜悯心者,菩萨也;生畏惧心者,君子也;生欢喜心者,小人也;生效法心者,乃禽兽耳。”弄珠客的概括不算完整,至少还能补充一条:“生饕餮心者,吃客也。”这里说的饕餮就是指爱吃,没有任何假借比喻的意思,只关乎食,无关乎色。
如果《金瓶梅》还能屹立当世,掩盖它文学古董的灰暗面目,仰仗的绝不会是它的色榜,而是它的菜单。《金瓶梅》是最逼真、最实在、最准确的中国餐饮小说,即便把近一百年来的现当代文学全算上,在中国也很难找到写餐饮超过《金瓶梅》的小说。《红楼梦》写美食独有一功,但《红楼梦》里的美食境界,常人消受不起。
《红楼梦》里的饮食格局,叫大户气概、小资情调。要享有大观园里的美食美器,要花大把银子,要花大把时间,要花大把心思,否则你连一壶茶都喝不到。做一碗茄子,要用几十只鸡当辅料,恐怕连曹雪芹也只是想过,未必尝过。这是大户气概。贾府里的姐姐妹妹胃口都不大,吃药(譬如冷香丸)的兴趣超过吃饭的兴趣。这是小资情调。
而《金瓶梅》里的各色人物,从西门庆到陈敬济,那才是懂吃懂喝的酒肉朋友,与我们眼下常见的国内各路饭局主人相仿。《金瓶梅》里的菜单,今天仍然基本能用。要置一席西门家宴,略作采办,便克奏全功。
我最喜欢的那一席,在第四十九回:西门庆为求房中药,请外国和尚(梵僧)吃饭,那张菜单真让人荡气回肠。先是四碟小菜:一碟头鱼,一碟糟鸡,一碟乌皮鸡,一碟舞鲈公。又拿上四样下饭来:一碟羊角葱参炒的核桃肉,一碟细饴切的酥样子肉,一碟肥肥的羊灌肠,一碟光溜溜的滑鳅。接着是一道汤:一个碗内两个肉圆子,夹着一条花肠滚子肉,名唤一龙戏二珠汤。再来一大盘高装肉包子。然后喝酒:“拿过团靶钩头鸡脖壶来,打开耀州精制的红泥头,一股一股冒出滋阴摔白酒来,倾在那倒垂莲蓬高脚钟内,递与梵僧,那梵僧接放口内,一吸而饮之。”下酒菜是:一碟一寸的骑马肠儿,一碟腌腊鹅脖子。还有两样下酒艳物:一碟子癞葡萄,一碟子流心红李子。最后,“又是一大碗鳝鱼面与菜卷儿,一齐拿上来与梵僧打散”。
兰陵笑笑生说,这餐饭把梵僧的眼都吃愣了。这份食单读起来虎虎生风、劲道十足,只能出自食量宏大、胃口奇好的吃客笔下。假如我是那位梵僧,藏有“一点精神爽,再点气血刚,百日须发黑,千朝体自强”的奇药,一定也会取出换来这场大嚼大饮,换来一个好胃口。
(明月摘自《老而不死是为贼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图/仙鹤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