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穿过腐臭肥腻的猪肉档口后,就是海鲜档口。水箱里的虾看上去不错,我抬起头,问老板娘:多少钱一斤?老板娘黝黑而干枯,有着一张酸菜般的脸庞,在剖开一条鲈鱼的同时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:20块。
太贵了。
老板娘一听,急了,用沙哑的嗓子喊着:这么好的虾,一点都不贵,你到别的档口看,都要这个价。说到激动时,放下杀鱼的刀,两只手在空中舞动着。
我留意到她的手。因为常年跟海鲜打交道,这是一双经历过无数次的水肿又风干的手,筋骨突出,皮肤白得吓人,又好像破旧房子墙上粉刷多年的摇摇欲坠的石膏,轻轻一碰就会整片整片地掉下来。
我把这称为“职业手”——因为工作而改变的手。我见过、听说过不少种类的职业手。
有一次出差,晚上和同事去洗脚,帮我洗脚的小女孩长得很漂亮,笑起来有点像林嘉欣,当她一手抓住我的脚时,足部神经传来的信号让我吓了一跳,低头一看,那是一双红肿又布满老茧的手,跟她的形象完全不搭。
她洗了一会,又捏了一会,动作慢了下来,轻了下来,发现我留意到这个现象,一脸歉意。原来我的双脚是她今晚洗的第五双脚了,她的手已经开始感到酸痛。
02
还有一次,采访一个鞋厂工人。小男生刚满18岁,却已经在东莞各种鞋厂工作了3年多,他躺在工人宿舍的床上,穿着短裤和背心,边抽烟边熟练地往床边敲烟灰,用一种饱经风霜的语气跟我聊天。
我们聊到了职业病。几年的打工生活,让他的手越来越平滑——这并不是好事,那些和他一样做鞋面与鞋底黏合工作的老工人的手,因为长期的高温与摩擦已平滑得没有指纹了。
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,把烟头弹到地上,顺便伸出脑袋,朝地上吐了一口痰,然后又躺下,端详着自己的手。最后,他转过头对我总结道:“没办法,我们就这个命。”
不过,也有人不认命。那是一个叫郑小琼的打工诗人,在打工之余,竟然一直在写诗,竟然还拿了人民文学奖。在那次采访中,我们也聊到了职业手,她讲了一个让人始终无法释怀的故事:
有个工友在打轧的时候,手上动作慢了一点,手指立刻被打了下来。他自己还不知道,还在继续做事。然后就奇怪,这儿怎么有血呀?一看只有一个指甲盖在流水线上,其他部分都轧成了肉酱,看不到了。
那双水肿和风干过无数次的枯藤老树般的手还在我面前挥舞着,她已经帮我挑了虾,“正好一斤,20块。”干脆利落地伸出两个手指,好像在摆一个V字——她的确赢了,我再看了一眼那双手,心里一阵索然,不想再讨价还价了,直接掏出20块,朝那只手递了过去。
(庞婷摘自《时文博览》2012年第12期图/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