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国前副总统戈尔在他的全球污染讲座中这样自我介绍:“我一度是下一任美国总统”,引起一阵笑声。戈尔懂得自嘲,而且利用灵巧的英语:Used to指过去,Next却是未来,一句之中,语法逻辑时空错配,显示了2000年那场美国总统大选的混乱。
自嘲是一门胸襟的学问,因为首先要把“面子”——许多人所误解为的所谓尊严——像一件破衣服一样脱下来扔掉。越有名气的人,越要懂得自嘲,在公众面前先自贬三级,让他们分享所谓名人品牌见惯也寻常的快感。当公众觉得名人也跟他们一样经历过挫折和羞辱的时候,公众就会发笑了,然而那阵笑声不是幸灾乐祸的,而是带着善意和同情的,在自嘲的一刻,名人好像贬斥了自己,公众在笑声中也觉得得到了提升,我降一级,你们大家升一格。就像西斯廷教堂的圆顶壁画《亚当的创造》:上帝在云端俯下身子,伸出手臂,亚当在大地上仰起头,也伸出他的手,父子的食指差一点点就碰到了。这幅巨作的哲理很玄妙:上帝俯下身子,迁就一种很俗世的期待,在画面上他矮了一截,但他还是上帝。
名人如果懂得自嘲,一定是一位哲学家,他会把虚荣、名声视作一片浮云。英国平民革命英雄克伦威尔说:“我出巡时,群众对我欢呼,但我在走上绞刑台时,他们也同样喧闹。”只要把那一点点掌声看破,就懂得自嘲了,因为世间的掌声,无论在人山人海的竞选会堂、雕梁画栋的舞台剧院、慷慨激昂的示威街头,还是金杯奖品的运动场上,名人只是一条鱼,浮养在掌声的水里,掌声像潮水,今天升潮,明天也可以降汐,而掌声之上的赞美,也只是一片五彩的浮云。广东人说“崩口人忌崩口碗”,北方人说“别哪壶不开提哪壶”,但是戈尔偏偏这样自我介绍:“我一度是下一任美国总统”,他能把创伤无意中掀出来,让大家看。点到即止,一句就够了,再在台上没完没了地控诉美国选举制度之不公,批判布什当政六年之种种罪恶,就太中国式之酸腐了,而酸腐不是一个热爱民主自由的伟大民族的特征。
(微扬摘自《陶杰杂文选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