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水木丁

来源： 《意林》杂志

　　一个23岁的女孩因为急性胃溃疡死了，发消息的是女孩的朋友。一个人来了，一个人走了，除了在最亲近的人心里留下了痕迹，在这个世界上很快就被遗忘了，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。

　　我想起我的爸爸。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得了脑出血半身不遂，瘫痪了17年之后去世。在生病前，我的爸爸是一个身体健康活力四射的男人，他对自己的健康总是盲目乐观和自信，以至于经常因为忙于事业而忘记吃治疗高血压的药，在某个夏天的傍晚淋了一场大雨后，突发脑出血。

　　我们全家人的生活从此被改变，我的命运亦是如此，十几岁的小女孩，从此学会懂事，不给家人添麻烦。甚至，我在失去父亲庇佑的同时也失去了母亲的关怀，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？

　　父亲病倒时，母亲还不到50岁，因为要全力照顾父亲，撑起这个家，熬得非常苦。在母亲的照料下，父亲活了整整17年。

　　在这17年里，我眼看着曾经也是丰润美丽的女人熬成干瘪的老太，17年里寸步不离地伺候父亲，逛街、吃饭、和朋友聚会都成了奢侈。

　　这样的情况下，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尽自己的本分不给大人添乱，眼泪自己咽下，孤单自己承受，更不要说高考、择业、恋爱，都是凭借自己摸索，不知走了多少弯路。

　　父亲去世前三年，我们的大年三十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，一次次地接病危通知书。因为不知道可以跟谁去哭，所以也就没有再哭了，习惯了，还是面对吧。

　　但是，有时候还是忍不住会畅想一下，如果父亲没有病，该多好啊，也许我的命运会有很大不同吧。

　　前些日子，母亲从美国打电话来，说发生了昏迷状况，可能是因为低血糖。她坚持不肯去医院看病，因为刚到那边，医疗保险之类还不能使用，看病很贵。我平时是舍不得对她发火的，可是这次，我拿着电话隔着太平洋冲母亲发飙咆哮，逼她去看病。

　　最后我说，如果我爸当年肯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，何至于半身不遂，我何至于从小受这么多的苦，你何至于遭这么多的罪？身为子女，我是爱你们的，我也不抱怨什么，但是，妈，就算是为了我们着想，去看病，是你的责任。我们真的都怕了。

　　母亲沉默了很久，终于同意去看病了。

　　我相信人的身体是属于自己的，每个人都有随意处置自己身体的权利，可是作为一个17年的病人家属，我真的无法用一句话告诉你，家中有病人是一件多么消耗人、折磨人的痛苦的事，你的一生都会被其改变。

　　如果是命运安排体弱多病也就罢了，可是明明有健康的身体，却把它当垃圾一样地糟蹋掉，真的是对爱你的人最大的不负责任。

　　只有爱你的人才会在乎你的健康，因为他们知道无论你生老病死都无法弃你而去。不爱你的人无所谓，不出一言责备，因为他们知道自己随时可以转身走开。

　　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，就是很多事情，长大以后就再也没有和父亲一起做过。一起旅行，一起去饭店吃饭，一起逛书店，一起看电影……

　　说来奇怪，我时常想起我的父亲，总记起他生病时坐在轮椅里的模样，然而那形象却是模糊的，远不如我梦见他的时候看得真切。在梦里，他总是健步如飞，面色红润，笑声朗朗，唱着他喜欢的歌。有一次因为太真切了，竟然哭醒，坐在床上愣怔了半天，一时分不清哪一个是现实哪一个是梦。

　　（芍药摘自《八小时以外》 图/点点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