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李敖
来源: 《意林》杂志
亲爱的××:
你先不要神气!
你收到这封信,小心眼里一定想:“从十六岁以来,平均每个礼拜都要接到一封信,陆军海军空军联勤,教员学生科长和隔壁的小太保都给我写过信,有文言、有白话、有恭楷、有血书,我真看得腻了,今天这封信又是谁写的呀?”
我再说一遍,你先不要神气!
我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我只听到那些女侨生们用广东话骂我“咸湿佬”,听说那就是国语里边“大情棍”的意思。
其实这真是冤枉我,平心而论,我为什么会这样?还不是因为我压根儿就没追上过一个女人。
对我来说,不写情书你教我怎么办?我四肢齐全,可是笨手笨脚;跳起舞来像一只喝醉的猩猩,舞会说什么也不能再去。我的脸皮虽厚,可是太难看了,我的背影还不坏,我总要转过脸来才行,但是,老天爷呀!我是“不堪回首”的呀!
我这么丑,脾气又这么暴躁,这两点都是交女朋友的致命伤。
我知道我脾气不大好,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脾气柔和的男人,她们喜欢男人向她们低三下四摇尾乞怜,喜欢他们再接再厉尾随不舍。这种男人会伺候、会体贴、会受气、会一跪三小时,他不怕风雨、不怕等待、不怕女生宿舍的传达、不怕女孩子的“不”字、不怕碰任何号码的钉子!
就是这种奴才性格的男人,他们追走了每个我要追的女孩子,也追走了唯一一个差点被我追上的大美人。
于是,每当我看到或听说她跟一个奴才男人在一起,我就忍不住有一种鲜花牛粪的感觉,我就要抓耳挠腮,要拍桌子敲板凳,要诅咒,要骂“他妈的”。
爱神呀!月老呀!你们是吃什么的?你们只帮助女孩子爱市侩,却不鼓励女孩子爱诗人,人生至此,我真活得疲倦了!
但是我走了,她该多难过呢?记得那次我们在碧潭,划了一阵船,我肚里鬼叫了,我提议立刻去西门町,看电影、下馆子,她却兴犹未尽,还想划船。劝她不走,我火了:“臭水池子,有什么好划的?你这小丫头怎么这样任性?”“任性?你说谁?你还好意思说我任性,离不开女人又要在女人面前摆臭架子,你不给人家自由!”她气势汹汹,我更气了,我吼道:“谁不给你自由?我说看电影,选片子的自由是你的;我说下馆子,点菜的自由是你的,你有这么多的自由还不够吗?你居然还说我不民主!你们女人!你们女人!”“什么女人女人的!你看不惯,你就请便吧!别以为没有你天下男人就不上门来了,你,臭文人、大独裁、丑八怪,有什么稀罕,你走吧!”
我气冲冲地走了,我发誓再也不找她。我走回来,躺在床上,哼呀哼的,翻来覆去只是她的幻影。我只好闭上自己的眼睛。
我不要忏悔,忏悔又有什么用?反正她不再回来,与其炒陈饭,不如做硬汉,我还是做硬汉吧!我拿出枕头,把它晒干,对着枕头重新发誓,发誓要找一个“以平等待我”之女人,可是四年来,我一直没有找到。
我不从外表来论断一个女人的程度,如同我不喜欢女人这样论断我,女人是被看的,不是被了解的;而我呢,正好相反,我是被了解的,不是被看的。古人说“太上忘情,最下不及于情”,我是一个不健忘的太上,可是多情而不及于情,因此,我只好写了这封泛滥的情书,来试探你是不是一个女孩子中的例外,如果答案是肯定的,那我就要说:“爱我吧,可是不要神气!”如果答案是否定的,那我就要说:“嘁!连我都不爱吗?你神气什么呀!”
××年×月××日
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四
(从容摘自豆瓣网图/周弘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