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雷·布拉德伯里
来源: 《意林》杂志
在远离陆地的寒冷海面上,我们夜夜等候着浓雾的来临。雾来了。我和唐给黄铜的机械上好油,点亮了石塔顶端的雾灯。就像灰色天空下的两只鸟儿,我们把光束送出塔顶,让它触摸大海。即使他们看不到灯光,总还有我们的声音,我们的雾角那广阔深沉的呼喊,颤抖着穿透海雾的残片。
“唐,当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时,你都在想些什么呢?”
“我想大海的秘密。”唐点燃了他的烟斗。这是十一月的寒冷夜晚,时间是七点一刻。
“哦,大海包含着一切。”唐眨着眼睛,神经质地抽着烟斗。他这一整天都坐立不安,也不告诉我为什么。
“跟我来。有件特殊的事情我一直没跟你说。”
我们攀上八十级的石阶,不紧不慢,边走边谈。在塔顶,唐关掉了屋子里的灯,玻璃上的反光随之消隐。只有塔灯的巨眼低声嗡鸣,在上过油的滑槽里轻轻转动;浓雾号角平稳地吹响,每十五秒钟一次。
“听起来像野兽,你说是吗?”唐轻轻点了点头,仿佛在自言自语。“一只孤独的巨兽在黑夜里的呼喊。孑然坐在这里,在一百亿年时光的边缘上,向着深渊呼喊:我在这里,我在这里。而深渊也真的回答了,是的,它们回答了。小约翰啊,你已经在这里待了三个月了,所以我应该让你做好心理准备。每年大概这个时候,”他说,凝视着阴霾和浓雾,“有个东西要来造访这座灯塔。
“很多年前的一天,有一个人独自走在海边,在寒冷无光的海岸上静听海洋的低语。他说:‘我们需要一个声音,让呼喊穿越水面,警告船只;我会制作出这样一种声音。我要发出这种声音,就像亘古以来所有的时间和所有的浓雾;我要发出这种声音,就像彻夜陪伴着你的一张空床,就像推开一间空屋的房门,就像秋天里没有叶子的树木。这声音要像鸟儿飞往南方时的呼喊,要像十一月的寒风,要像大海拍击着坚硬、冰冷的海岸。我要发出这样孤独的声音,以致没有人会忽略它,每一个听到它的人都将在灵魂深处潸然泪下;在遥远的城镇里,每一个听到它的人都将觉得炉火越发温暖,家中愈发美好。人们将称它为浓雾号角,每一个听到它的人都将意识到生命的短促和面对永恒的悲哀。’”
雾角吹响了。
“这个故事是我编的,”唐轻轻地说,“是企图解释为什么这东西每年都会回到灯塔这儿。雾角在召唤,我想,它就来了……”
“但是——”
“嘘!”唐说,“那里!”他向外面的深渊点了点头。
有什么东西正在朝灯塔游来。
那儿,起初是在很远的地方,有一圈涟漪,然后是一阵波浪、起伏、气泡和飞沫。再然后,从冰冷的大海中,伸出一个脑袋,一个大脑袋,颜色灰暗,有着硕大的眼睛;然后是脖子。再然后——不是身体——而是越来越长的脖子!那脑袋伸出水面高达四十英尺,下面是修长而美丽的深色脖颈。直到这时它的身体,宛如一座小小的黑珊瑚岛缀满了贝壳和虾蟹,才从海底升起,就像一颗水滴升出水面。
“这不可能!”我说。
“不,小约翰,我们才是不可能的。它在一千万年以前就一直是这样了。从未改变过。是我们和陆地改变了,成为不可能的存在。我们!”
“这是某种恐龙之类的东西——”我俯下身去,双手紧紧抓着楼梯的栏杆。
“是的,是那个部族的一员。”
“可是它们已经灭绝了!”
“不,仅仅是藏在了深渊里。这真是个了不起的词啊,小约翰,一个真正的词,包含了如此之多的意义:‘深渊’。就这样一个词容纳了全世界所有的寒冷,所有的黑暗,和所有的深邃。”
“但是这里,为什么它要来这里?”
下一秒钟我就知道了答案。
雾角吹响了。
而巨兽回应了。
一声呼喊,穿越了一百万年的海水和迷雾。一声呼喊,如此痛苦而孤独,让我的头颅和身躯都随之颤抖。巨兽向着灯塔吼叫。雾角吹响了。巨兽张开大嘴露出尖牙,发出的声音却正是雾角自己的声音。
“现在,”唐轻声说,“你知道它为什么来到这里了吧。”
我点了点头。
“一年年过去,小约翰,这只可怜的巨兽远远潜藏在一千英里之外的大海,在水下二十英里的深处。你想想,等待一百万年!你能等待那么长的时间吗?也许它是这类动物的最后一只了。
“但是雾角的声音传来了,消逝了,传来了,消逝了。而你也从深渊那泥泞的海底中惊醒;你的眼睛睁开,如同两只巨大的相机镜头;你开始游动,慢慢地,慢慢地,因为大海压在你的肩膀上,很沉。但是雾角的声音穿越了一千英里的海水,微弱而熟悉。而你腹中的炉膛也燃起了火焰;你开始上浮,慢慢地,慢慢地。成群的水母汇成河流,大片的鳕鱼聚作湖泊,你以它们为食,整个秋天都在缓慢地上升。游过薄雾乍起的九月,游过雾气渐浓的十月,号角始终在呼唤着你,必须慢慢来:一口气浮上去的话,巨大的压差会让你爆炸。因此你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去浮上水面,然后又用掉许多时日去跨越冰冷的海水,游向灯塔。”
雾角吹响了。
巨兽回应了。
“去年,”唐说,“这生物整晚上都在绕着灯塔游,一圈又一圈,一圈又一圈。始终没有靠得太近,我想它是觉得迷惑了。可能也有些害怕。还有一点点恼火,毕竟是游了这么远才过来。但是第二天,出人意料地,雾散了,艳阳高照,天空澄蓝如画。巨兽转身游走,躲开炎热和沉寂,再也没有回来。”
“这就是生活,”唐说。“永远是一个人在等待着另一个一去不归的人。永远是一个人爱某件东西胜过那东西爱他。到头来你就会想把那件东西毁掉,让它从此不再能伤害你。”
巨兽向灯塔冲来。
雾角吹响了。
就在我们到达塔底时,整座石塔向我们身上倾倒下来。我们俯身跑下石阶,躲进小小的石砌地窖。乱石纷飞如雨,震耳欲聋;雾角戛然而止。巨兽扑倒在灯塔上。塔塌了。我和唐两个人一起跪在地上,紧紧握住双手,任凭我们的世界灰飞烟灭。
然后一切都结束了,只剩下黑暗,和海浪拍打着礁石的涛声。
还有另一种声音。
“听,”唐轻轻地说,“听。”
我们等待了一会儿,然后我渐渐听到了。起初是巨大而空洞的吸气声,接着是恸哭,迷茫,和孤独。巨兽蜷伏在我们上面,在我们躯体之上和灵魂之上;它身上难闻的气息弥散在空气中,和我们的地窖仅一墙之隔。它喘息着,哭喊着。塔不见了。灯光不见了。那穿越了一百万年向它呼唤的东西不见了。而巨兽张开了它的大嘴,发出辽远的巨大响声,雾角的响声,一遍又一遍。那天深夜,远方海上的船只,寻不到灯光,什么都看不见;但是驶过了,听到了,一定是这样想的:是它,就是那孤独的声音,寂寞湾的号角。一切顺利。我们已经绕过了海岬。
第二天下午,烈日高悬,搜救队把我们从埋在砾石堆底的地下室里挖了出来。
第二年他们建起了一座新的灯塔,但是这时我已经在小镇里有了一份工作,还有了一位妻子和一座精致温暖的小房子。秋夜里,房间内散发出柔和的黄光,房门紧闭,烟囱喷出轻烟。至于唐,他掌管着新的灯塔,按照他的特别要求用钢筋混凝土建成。“以防万一。”他说。
新灯塔在十一月竣工。一天夜里,我独自驾车来到海边,停好车,眺望着灰色的海水,聆听着新的号角,每分钟一次,两次,三次,四次,孤单地响彻远方。
巨兽呢?
它再也没有回来。
“它远远地离开了,”唐说,“回到了深渊里。它明白了,在这个世界上爱任何东西都不能太痴心了。它将蛰伏在最深的深渊里再等上一百万年。啊,可怜的东西!人类在这个可悲可叹的小小星球上来去匆匆,而它却在那儿等待,等待……”
我坐在那里希望我能够说点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