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笛尔
来源: 《意林》杂志
~~(一)~~
太婆下葬的时候我没有去。当时全家人都去了——就差我一个人。
八十八岁的太婆是饿死的。有一次外公外婆不在,她挣扎着起来要自己去厕所,却从床上重重地摔了下来,摔成了全身瘫痪。瘫痪后的太婆索性闹起了绝食,到她死去前都倔强地不肯进食,喂到她嘴里的,也会被她吐出来。
太婆就以这样一种固执的方式死去了。
~~(二)~~
小学时,每到暑假我都会回到大山里的外婆家消暑。
八十岁的太婆并不像其他的老人一样安分地在家里坐着,总是拄着拐杖往山里跑。
太婆总是在早晨吃过早饭后,就悠闲地晃上山,直到晌午时分才回来。她总是小心翼翼地从她宽大袍子的衣兜里,掏出一大包用好几片巴掌大的树叶认认真真包着的东西,摊在手上,又用拿拐杖的另一只手,颤巍巍地小心打开——里面是一大包新鲜的龙船莓,边缘的几颗有些许被压破,但中间的龙船莓被保护得很好,仍是粒粒饱满。
她将那一大包龙船莓塞进我的怀里,小声地说:“寒寒收好,自己吃,不要给别人。”
于是我便欢天喜地地接过来,跑进屋独享我的美味了。
~~(三)~~
我九岁那年暑假,表妹阿淇跟我说了一件怪事儿。她说外婆家院前菜畦里有两条剧毒的蛇,她亲眼见过那两条蛇飞快地攀上两米多高的坎,叼走了对门张家养的一只鸡。
没几天,阿淇又跟我说了另一件事。有一天夜里阿淇要去上厕所,就在她拉开灯时,却赫然发现厢房外的木墙上挂着什么竖长的东西。
“我起先还以为是挂的麻绳呢,你猜是什么?是条蛇!”
“那后来呢?”我忙问她。
“后来我就吓得跑进屋去了,奶奶出来时,蛇已经不见了。那蛇比我还长呢!奶奶说我撒谎,你信我吗?”
我惊魂未定,将信将疑地盯着她看了老半天,然后像是知道什么怪事了一样飞快地跑了。
~~(四)~~
有一天,我们在外婆家的院子里玩跳房子的游戏,不一会儿,阿淇将一个更年幼的孩子弄哭了,无论我怎么哄他仍是哭个没完,我只好硬着头皮跑去找外婆。跑上几级台阶,到粮仓与宅子中间的夹道立住,我刚站稳,嘴里的话说到一半:“阿婆,阿淇她把……”
这时,一种古怪的冰凉感突然自我的赤脚上袭来,我下意识地低头看……一条蟒蛇正卧在我的脚面上将我的腿缠了一圈!我猛地尖叫了一声,往后一跳,却踩在了蟒蛇柔软的身体上!它吐着芯子望着我,但奇怪的是,却没有咬我……
我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,阿婆早已冲过来用竹扫帚狠狠地打着蛇,邻家有年轻小伙听到了声响,也冲了出来,三下五除二就将蛇头抓住,掸在手臂上走了。左邻右舍听到声响的,也出来望一望,外婆只是爽朗地大笑几声:“没事了没事了!有蛇爬到我这小外孙女脚上来了,吓了她一跳!”我在原地一动不动,全身冰凉。
那天下午,鬼使神差地,我又走到了那个将蛇捉去了的乡邻家。蛇被他们随意地缠在院内的歪脖树上,屋内也许正在酝酿一顿蛇肉火锅。
我站在树下一动不动地看着它,它吐着芯子,只是看着我,像是很久以前我们认识一样。
~~(五)~~
那晚我发烧了,嘴里似乎胡言乱语了什么,神色也怪怪的。
晚饭后,外婆担心我,于是从院子里捉了一只鸡,带我去了寨子里的神婆家。外婆说,要带我去“收吓(he,方言)”。神婆用手指蘸了鸡血,在我的额头上、脸颊上画着什么,嘴里仍在念念有词。奇怪的是,我的心里突然空落落的,轻松了很多,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身体里飞走了。外婆再三拜谢后领着我走了,一路上紧紧地将我揽住,只是小声地叨叨着:“乖,不怕,不怕……阿婆带你收吓了……”
那晚我是和外婆还有阿淇一起睡的,外婆将我和阿淇一起紧紧搂住,一夜安稳无梦。
~~(六)~~
直到很久很久以后,我几乎要把这件事忘掉的时候,阿淇又跟我提起了。她问我:“姐,奶奶后来跟我提起那条蛇了。”
“嗯?有什么问题吗?”
“奶奶跟我说,神婆告诉她,那是太婆的转世,是为了未完成的心愿来的。”她认认真真地说,我却觉得似在听一个奇幻的故事。
“奶奶没有说那未完成的心愿是什么。可是你记不记得,太婆下葬的时候,你是全家唯一一个没有到的。”她顿了顿,低头小声地说,“你可是她最宠爱的孩子。”
“太婆死时没能见到她最宠爱的孩子,心有不甘,因此就算会被人抓了去,也要千方百计转世来见你。见到了,她的心愿也就完成了,太婆也就安安心心地走了……”
我没有反驳阿淇的话,也没有肯定,甚至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这转世论。
只是,我想起了,六七岁,垂髫时,我每天坐在院子前,等着太婆慢吞吞地从山上下来,从怀里颤巍巍地拿出一包被宽大树叶包裹住的野果,摊开来,递与我。
“寒寒,你喜欢的龙船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