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毕淑敏

来源：《意林》

　　甲板上有一个游泳池，面积不大，只有几十平方米吧。泳池灌的是海水，有管道与大海相通。游轮航行的时候，海上有五尺浪，泳池里就有浪三尺。从这个角度来说，该泳池是大海的一个微缩版。当大海翻卷巨大波涛的时候，泳池里也是惊涛骇浪。

　　这样危险的泳池，谁还敢游泳呢？有专门的人看管泳池，每天早晨把洁净的海水抽到池里，每天晚上再把池水放回海里。如果中途起了风浪，水手会用一张巨大的网把池面罩起来。

　　我第一次看到那位老女人，是在正午的阳光下，她脱去外面的罩衫，正要沿着扶梯走进水中。这个露天泳池旁边没有换衣服的地方，如果要游泳。就得在宿舍里换好泳衣，到了泳池边，脱下外面的衣服即可。

　　我看到这老女人的第一眼，就庆幸自己是在青天白日下与之晤面。如果是在半夜时分，如果是在或隐或现的海水中，如果背后正好有诡谲的霞光或是极光，那么，我一定会以为自己碰见了妖怪。

　　这老女人身高大约一米五，瘦弱矮小。她头发干枯，脖子上的青筋一直延续到手部，皮肤好像多年前的旧宣纸，残破却又有一种奇特的韧性。最骇人的是她的双腿，高度罗圈，就是双膝紧闭，腿弯处也可以夹进一个篮球。她的五官藏在深深的皱纹中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，好像你看到的只是一段枯老树干。她穿的泳衣是那样破旧，且样式古怪，让人怀疑是不是自己缝制的。就在我这样观察和思考的当儿，她已经沿着扶梯下到了水中。

　　我原以为她是渔家妇女，就算打扮十分落伍，泳技一定是不会差的。谁想这个期待也落了空，老人家用一种北极熊般的姿势游泳，简直就是站在水里蹒跚走动。我都为她害臊，因为无论从景观还是实用的角度来说，我觉得这位老人家的游泳都是出丑。然而，她就那样优哉游哉地游着，旁若无人。

　　等她游走（真正是游走，因为根本不能算是游泳，只是在水中艰难地、踉踉跄跄地行走）告一段落，爬上岸来，那模样更是惨不忍睹。典型的幼年营养不良佝偻体型，加上老年后的骨质脱钙，她只比骷髅多一口气啊。然而正是这一口气，让她显得与众不同。她开心地在水龙头下仔细地冲洗身体，然后很仔细地用毛巾擦干每一滴水珠，好像她那残败的身体，是一件名贵的瓷器。再之后是兴致勃勃地披上外衣，迈着罗圈腿走下了甲板。

　　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，心想，她以后还会来游泳吗？

　　后来，我又多次在游泳池边看到她。终于，我决定打听一下她的身世。原来，这位老人已经86岁了，她以前是个鱼贩子，卖了一辈子的鱼。现在，她老了，不在小店里干活了。有一天，她突然对儿孙们说，她要到海上去，去环球旅游。原因0很简单，卖了一辈子的鱼，可是还不知道鱼的家乡是怎样的。就这样，她一个人登上了环球游的轮船。

　　从听到她年岁的那一刻，我就肃然起敬。首先我不敢保证自己能活到86岁这样的高龄；第二，我能保证的是，即使活到了86岁，我也绝没有勇气环游世界；第三，她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，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丑陋的女人，可她没有丝毫的气馁和畏缩，而是自由自在地表达着自己，放纵着自己，展示着自己，悠闲天然。这正是我一辈子向往的境界，我目前还差得太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