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妈年轻时养过很多猫。她养的猫确实不同凡响,据我爸描述,当年我妈每天下班回家的时候,自行车刚刚骑到胡同口,离家门还有好几十米,家里的猫们就坐不住了,都在为首大猫的带领下,跑到最外头沿路的门洞上,喵喵叫着向我妈献媚。当然,如此费尽心机的讨好是很有效的,我妈总会从自行车筐里变出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,或者鸡肝火腿,倒进香油韭黄什么的煮上一锅,搁在手心里喂猫。
如此气派的黄家猫队并没延续下去,一是因为我爸醋意很大,二是我出生以后,家里的猫瞬间发现了新大陆,特别乐意跳上床挨着这个“新来的”睡觉。它们睡到身心舒畅的时候,不是纷纷挤到我身边围成一个肉窝,就是趴在我身上,要不就干脆一屁股坐到我脸上。入夏时天气潮热,我一条小腿上就被群猫带回来的跳蚤咬了三十多个包。盛怒之下我妈遣散了众猫。
每个周末,她都会挨个登门拜访诸位亲友,探望曾经在她名下的爱猫。
如此寂寞的日子也没持续多久,好容易挨到我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,她把我往老师手里一塞,扭头就去友人家弄了一只猫崽回来。金黄相间的虎斑猫,她刚养了两个月,就喂成了一头脸如圆盘的老虎:眼如铜铃,毛色锃亮,人称“黄家少爷”。那“少爷”被娇惯得简直成了精。家里进门放着一对单人沙发,黄家少爷一定要躺在外侧的那张沙发上睡觉,谁也不让。
亲戚朋友们都知道少爷的厉害,来串门儿的时候,大家都会自觉地坐在另一张沙发上。偶尔有不明就里的客人来占了它的位置,就有好戏看了:黄家少爷起先还会蹲在脚下,翻着眼睛瞪着来人,嗷嗷叫着表示抗议;无效的话,它就会伸出一只爪来,使劲拍那人的脚面;如果这人坚持不让座的话,它爪子上那些平时躲在肉掌里的尖利的钩子,就伸出来了……
不过这点小事丝毫没有影响黄少爷的受宠程度,它也有乖巧的时候。我家好吃鱼,经常买鲜鱼鲜虾回来,放在阴凉的地方养上半天再下锅,养鱼的盆口就放了一块挡苍蝇的竹帘。少爷从来不屑偷吃。
黄家少爷的一生也不都是养尊处优,大概是长相太招摇,企图拐带它的人很多。它第一次走失就失踪了一周多,回来的时候状态良好,脖子上还拴着个小铃铛,估计是被哪家爱猫的关了起来,驯化不成就心灰意懒了;它第二次失踪有半个月之久,半夜里,家人听见门外有动静,冲出去一看,黄大少爷瘦得脱了相,浑身是泥,正在用两只前爪执著地挠门。伸手摸它,它龇牙咧嘴地尖叫,顺着脊梁仔细摸下去,才发现它的两条后腿拖在身后,血迹斑斑,胯上紧紧地勒着一条铁丝,那是猫贩子套猫用的工具。黄家少爷凭着过人的毅力,仅凭两条前腿,不知从什么地方爬了回来。
黄家少爷第三次走失之后,就再也没有回来,后来我妈就再也不养猫了。
十几年后我妈开始养狗,每条狗都起了猫的名字,那些狗,大到松狮,小到京巴,都像猫一样养着。整天瞌睡,吃鱼,霸窝,看见生人就翻白眼,就差喵喵叫了。狗腿短,体重大,只要关上大门就能一直老老实实地蹲在家里,直到十几年以后安安稳稳老死在眼前。
我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。
不知黄家少爷最后是不是另找了户好人家,继续着它横行霸道的生活;也不知这十几年过去了,它得没得善终。
我猜我妈也想过这样的问题,只不过她在尽量往好处构思的同时,也在嫉恨着什么。
好像人都有一种类似的自私,无论好坏,从自己手上来,从自己手上去,心里才会得到真正的宽慰吧。
(钟夏摘自《文艺风象》2011年第10期 图/石头)